书画创作的“古意”与“新意”
书画艺术的创作,有的人求“古意”,有的人求“新意”,有的人既求古意也求新意。我们如何来看待这个问题呢?
所谓古意,指一种气息、格调、意境。“古”有远古、高古、古朴、古雅、古道、古致、古法之说,大意为时代久远,引申为古淡绝俗。如南朝宋虞龢《论书表》中关于钟繇、张芝、“二王”的书作:“夫古质而今妍,数之常也,爱妍而薄质,人之情也。钟、张方之二王可谓古矣,岂得无妍质之殊,且二王暮年皆胜于少,父子之间又为今古。”南朝陈姚最在《续画品》中云:“质沿古意而文变今情。”唐司空图《诗品》——高古:“太华夜碧,人闻清钟”之境。清孙承泽评《礼器碑》云“汉碑存世者不必皆佳,而以遒逸有古致者为上”(《清前期书论》)等等。
古意源于古法吗?明赵宧光《寒山帚谈》:“书远于法,古雅两字,一生无分,不可不慎。”北宋米芾说:“草书若不入晋人格辙,徒下品,张颠俗子,变乱古法,语惊凡夫,自有识者,怀素少加平淡,稍到天成,而时代压之,不能高古。高闲而下,但可悬之酒肆,光尤可憎恶也。”凡是前人的规范法则就是古法吗?元赵孟頫摒弃南宋末年峭拔、纤薄的画法,而取法北宋之前诸大家,主张“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所望颖敏之士,振拔流俗,究心北派,守欧褚之旧规,寻魏、齐之坠业,庶几汉、魏古法不为俗书所掩……”(清阮元《南北书派论》)。清王原祁《雨窗漫笔》云:“学不师古人,如夜行无火。”明潘之淙《书法离钩》云:“章草须有古意乃佳,下笔要重。”章草因为多少还保留着隶书笔画的“蚕头”特征,如若落笔不重,特征难显。章草字体以横取势,较少连笔,不如小草、狂草姿媚,时代也更为久远,加之隶书基本上以碑刻的形式出现,金石趣味浓厚。因此,写章草不仅落笔宜重,行笔也应尽量若“屋漏痕”,方显隶意(古意)。南朝梁武帝《观钟繇书法十二意》云:“元常(钟繇)谓之古肥,子敬(王羲之)谓之今瘦,今古既殊……”钟繇的笔画肥,王羲之的笔画瘦,也跟前者属碑刻,后者属墨迹有关。古代金石文字,主要由铸、凿、刻三种形式成文,随着岁月风雨侵蚀,笔画边沿多有剥落,而显得较粗,因而给人以肥的印象。其实也有不少瘦的,如甲骨文、《周虢季子白盘》、《秦惠文王赐宗邑瓦书》、秦诏版、秦陶文、《曹全碑》、《礼器碑》等等。元夏文彦《图绘宝鉴》载“张渥白描人物,笔法不老无古意”,明张丑《清河书画舫》论范宽《秋山图》“观其石润林森,笔力苍老,纵横满幅,真有古意”;明汪砢玉《珊瑚网》评颜鲁公小字《麻姑仙坛记》云“拙而存古意”,明张丑《真迹日录》评吴道子画“绝艺入神,始用巧思,而古意稍减矣。”笔法的苍老、老辣,结字的稚拙、朴拙都体现出书法有古意的特点。《四书集解》有云:“朴素者,万物之质。”非我等厚古而薄今,实为人性之美好追求,难道不应该求质朴吗?
可见,同为“古法”,却有不同之取法。古意的追求跟技巧有关,也跟审美意识有关,同时也不是越古越好,否则,写甲骨文不就最有古意了吗?当然了,写甲骨文至少比写简化字要有古意一些了。
所谓新意,指超越古法或章法(构图),不落常套。“新”有清新、新奇、新生、新变、新法、新异、新风、新派等等。西方美学有论者认为:美缘于惊诧。东晋王廙云:“画乃吾自画,书乃吾自书。”唐韩昌黎云:“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明袁宏道《答李元善》:“文章新奇,无定格式,只要发人所不能发,句法字法调法,一一从自己胸中流出,此真新奇也。”清李方膺诗句:“画家门户终须立,不学元章与补之。”清布颜图《画学心法问答》:“问元代黄、王、倪、吴四家画法有以异乎?曰:四家皆师法北宋,笔墨相同,而各有变异。”明王世贞《艺苑卮言·论画》云:“人物自顾、陆、展、郑以至僧繇、道玄一变也。山水至大小李一变也,荆、关、董、巨又一变也,李成、范宽又一变也,刘、李、马、夏又一变也,大痴、黄鹤又一变也。”“(诗)熟而不新则腐烂,新而不熟则生涩”(元方回《桐江续集》)。“吾故不得不去故而就新也”(明王履《华山图序》)。石涛说得更直接:“法无定相,气概成章耳”,“古人未立法之前,不知古人法何法?古人既立法之后,便不容今人出古法”。“我之为我,自有我在。古之须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肠”。“书与画,天生自有一人执掌一人之事”。北宋郭熙、郭思《林泉高致》云:“专门之学,自古为病,正谓出于一律。……人之耳目,喜新厌故,天下之同情也。”艺术缘于情感,情感有类型化,故有喜、怒、哀、乐、忧之分类。不论他是何人种,不论他是哪国人,此为普遍性。然而情感体验又有不可替代。不可重复之特点,任何情感都是作者独有的内心体验,没人可以替代;每次体验都不相同,没人可以重复(包括作者本人),此为特殊性。心理学研究还认为:人对视觉的求新求异更甚于听觉。故而,书画创作没有理由不求“新”。
以人之通常心理,有好古者,亦有好新者;有好古甚于好新者,亦有好新甚于好古者;有古、新兼好之者。“其于古人所作为神,今世所著为浅,贵远贱近,有自来矣”(东晋葛洪《抱朴子·尚博》)。李文饶曰:“文章如日月,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明杨慎《陆韩论文》)。明王履《华山图序》云:“俗情喜同不喜异”。清郑板桥云:“近代白丁、清湘,或浑成,或奇纵,皆脱古维新特立”,“十分学七要抛三,各有灵苗各自探”。吴昌硕曾写过“与古为徒”,又在画葡萄题诗:“悟出草书藤一束,人间何处问张颠。”与“活泼泼地饶精神,古人为宾我为主。”好古与好新其实只是程度上的差别;所谓创新,亦应作如是观。
用布洛的“心理距离说”来解释亦十分合理。今人、近人或与现代人所用书体相近,书法往往难见高古,或者说古意不足。如楷书,初学书法大多从唐楷入手,写法又与印刷体相近,人人认得,人人熟悉,岂能高古。原来相当高古的魏楷,也因学的人渐多,新魏体的普及运用,而不见得高古了。民间书法在当时应该是不入眼的,现在却古趣纵横了;时下某个凡夫俗子随便写的字,千百年后,指不定也该如同至宝了呢。日本的片假名书法,因为字形跟汉字相近,我们尚能欣赏;英文字母书法,离汉字形远,我们恐怕只有摇头的份了。既熟悉又陌生的事物,最易引人注意,也最易让人接受。审美不仅诉诸感官,也是一种观念、一份期待。书画审美还是一种文化。
北宋苏轼《东坡题跋》云:“诗须有为而作,用事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好奇务新乃诗之病。” 黄庭坚《答洪驹父书》:“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
赵孟頫“兼右丞北苑二家画法,有唐人之致,去其纤。有北宋之雄,去其犷。故曰师法取舍,亦如画家以有似古人不能变体为书奴也”(明董其昌语)。“久知图画非儿戏,到处云山是我师”(元赵孟頫《松雪斋文集》)。积学融通与师法自然乃求新求异的不二法门。
黄宾虹有云:“绝俗自远。”格调超拔,非同凡俗,遥不可及,当然“远”了。远则远矣,未必皆“古”,然能“古”者,必远。故曰:有古意者必有古法,有古法者未必有古意;不俗者未必有古意,有古意者必不俗也。学古须到家,有古法、古意、古趣。否则,因循模仿,陈腐气十足,格调低下,便不足观。求新须有根基,融贯古法,参之造化,注入时代精神,而能以古为新。当然,为书画艺术的整体发展,也应鼓励一部分人唯新是从,因为艺术创作的道路需要探险家。
编辑:张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