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临汾我知道的不多
如果要用一句话来概括临汾的话,我是希望自己坐在东山顶上高高地俯瞰它,可以看到的是,两面山,中间一洼,一条汾河可忽略不计,虽然它常年因污染散发着银白色的光芒,并常常被临汾人民高大上地赞美为母亲河,但我还是想不怀好意地唾弃一下那些杂陈在两岸的工厂企业,或是采砂、或是造纸,给当地村民的居住环境和身体健康造成的伤害实在过大。
现在的状况有没有改善,我不太清楚。但我清楚的是许多年前,白衣哭孝的场景常常出现在汾河岸上。不过,这种新闻的扎眼程度远不及矿难事故,荒凉大地白布陈尸的情景着实会令人更加触目惊心。
但不管怎样,东西南北的山上人,下到古府平阳(临汾古称)大地,未尝不谈一谈帝尧,八一八霍去病,觥筹交错之间,便也能生出几分“帝尧之后”的大临汾人的豪情。于是乎,一个微型的天安门城楼落在了尧庙宫的旁边,穿比基尼的环球佳丽钻进了华门洞子,向老区人民秀出令人大开眼界的丰乳、细腰和大长腿。
当我得知我们学校附近的一家酒店成为美女们的下榻之处时,立刻改变了上学路线,希望能一瞻国际友人的芳容。但最终却是失望,能看到的只是门上悬挂的中英文横幅。这家酒店同时也是各级政要莅临下榻的必然之地,一般情况下没有那么大张旗鼓,但一旦清了街面,摆了鲜花,设了路障的时候,必然要想到,一定是国务院大官要来视察。
于是,这立刻会成为小城此后数十天的不二谈资,马路上有人在谈,饭店里有人在谈,学校里也有人在谈。向来党性纯正的语文老师总是会及时地把《临汾日报》贴到后墙,叫我们解放愚钝的头脑领会一下头版头条的中心思想。
作为一个地级市,临汾城固然是小,所以政治经济文化机构在地理位置的排列上就显得相当紧凑。一个大步跨过去,跨过去的就有学校、市政府、电影院、人民公园,彼此间只隔了几道围墙而已。我所在的学校和市政府就是一强之隔,墙上开一小门,分时段通行。每到饭点,门上往往还会掀开一个小洞,小洞里塞出去的是钱,塞进来的是肉夹馍之类的街头小吃。墙内外的热闹大概只有门能够深刻体会。
市政府旁边就是电影院,人代会要在那里开,新年晚会在那里开,明星走穴也要在那里登台。由于承担着全市艰巨的文化任务,电影院隔几个月还要给中小学生放场苦大仇深的电影,普面标价两元,一概从班费里扣除。观影之后必然要写下观后感,手写、一千字、规规矩矩码在那种一个格一个格的作文纸上。
有一年坐在最后一排看电影,我和一位同学一致认为看电影不如看猴有趣,于是趁着班主任放松警惕的时候溜到了电影院隔壁的人民公园。那里有座假山,养了几只活蹦乱跳的猴。但去的并不是时候,因雪天刚刚放晴,天气严酷,猴子们被关起来烤火去了。不过这并没有影响我们在里面玩耍的兴致。公园彼时已不能算作公园,它已经被扩建的山西师大给撸走当后花园了。花门洞开,一直伸进大学校园。飞檐凉亭下,白衣水袖一姑娘在吊嗓子,唱得是我们那里的地方戏,蒲州梆子。
俯仰之间,一切皆为陈迹。如今,政府搬迁到了郊区,一市变二区,城市迅速扩张,楼盘鳞次栉比。望着陈建斌高昂鼻孔出现在地产广告的巨幅路牌上,我一下觉得,如何也挡不住临汾迈向国际化的豪迈步伐。看一看开发商和设计商,不是来自欧美就是来自香港,满满的高大上气质。但五里地之外却是纺织厂和钢铁厂,凛凛然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模样。人们依然蹲在街边卖菜、卖衣服,卖药,环境依然是一成不变的中国特色,脏乱差。花花绿绿的店铺门口功放着节奏不变的流行歌曲,跑堂小弟和洗头小妹从来没有改变过他们涉世未深的乡土容颜,而他们的老板或许就是从前的他们。当然,他们也会拥有辽阔的梦想,比如会给饭店起个霸气外露的名字,“帝豪大饭店”,但门面着实小得可怜。
但千万不要小瞧他们,他们完全有能力与这个世界同步,手摇Iphone,脚穿阿迪,呼朋唤友浩浩荡荡走进KTV玩个大轰趴,从连锁电影院看完美国大片后吐个嘈点个zan,嘻嘻哈哈去咖啡厅嘲笑一下某位磨咖啡豆的初中同学。他们经常会说,上前一脚就进城了,退后一脚就进村了,这就是临汾。不管怎么说,脚下的土地就是自己的家,未来的家就是远处的高楼大厦,每个人都需要奋斗个几十年,还能说什么,埋头就是干活,一步一个台阶往上爬,根本用不着废话。
煤炭养育了山西,临汾也不例外。走在临汾的街道上,土豪遍地,迎面便是一辆奔驰、迎面便是一辆路虎,迎面便是一辆四驱越野,连小孩子都会指着车标牙牙学语。商场门前的停车位挤挤挨挨,这归功于物流的稍欠发达,四乡八县的人们还是习惯拥进商场购物,以便在回家的路上拎着大包小包告诉乡邻:“刚下了趟临汾。”四乡八县地势都高,所以去临汾都叫“下”临汾。
临汾人经常也会妄自尊大,时不时嘲笑一下同属晋南的盐城运城。但运城一个“关老爷”就能临汾挤兑得没话,谁让人家是关老爷故里。关老爷是历史人物,又在庙里供了那么多年,属于“一线大腕”。临汾也就只有传说中的“帝尧”,说给没文化的人去听,根本就是没听说过。
既然在文化上争不了气,那就在城建上争,于是建了几十个豪华厕所,成功被树为了国家典型。每次回家走进公厕的时候,我都执念想把里面的字画搬回家。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除了在道德层面有些顾虑以外,还因为“厕所文物”的名头实在是不雅。也许有一天,人们真有雅兴,说,走吧,打个飞的,去临汾上趟厕所,未尝不会成为临汾城建史上的一段佳话。
公厕如今会成为人民去到临汾第一眼会注意到的标志物,第二眼能看到的就是牛肉丸子面。我查了下百度,发现上面也有类似的描述。但说实话,我真的没想这样官方的说完厕所马上说吃的。实在是这两样东西太过夺人眼球,所以才不得不放在一起说。往往你能看到的是,公厕旁边就有家丸子面馆,吃喝拉撒一条龙,万全不在话下。
我对牛肉丸子面并没太大嗜好,但离开十年,发现能代表临汾味道的也就它了。这种感觉有点像听我们的地方戏,以前听也没觉着能让人多么动情,但现在一听,那梆子腔的婉转高亢还是会狠狠地在心口剜上一把。去年有段时间特别没食欲,往淘宝搜索栏打“临汾”二字,一屏的牛肉丸子面扑面而来。敢情网络的渗透力量还真是巨大,连这样带汤带水的东西都可以邮购。点击付款买了两碗,三天后到货,面用真空包装,硬如肥皂,在开水锅里凿了半天才变成面条。一碗红油浇上去,闻上去倒还可以,当然比现做现卖的得差出好几街去。吃完给了一个中评,评论道:你家丸子太像花生米了,还能再小点么?
作为郊县人,除了中学同学以外,认识的临汾人并不多。木子(化名)算是,但祖籍运城。之所以会第一个想起他,是因为刚刚提到的牛肉丸子面。大雪纷飞的冬天,我们经常会一起跑进面馆,要两碗特辣的丸子面。自以为能勇敢地解决掉,但最终还是涮着茶水勉强吃完。
愉快的回忆这算是一桩,还有一桩就是会一起逛书店。那时的临汾有家书店叫黄河书店,规模还算比较大。顶层堆满线装藏书,印象最深的是大厚本放在黄色绸布里的《中国禁毁书系列》。每次上到顶层的时候,我和木子都会偷偷摸摸像做贼一样去翻看一下,多是文言文,也没怎么看懂。仍旧回到一楼,看畅销书和明星画册,邓丽君、张曼玉、梅艳芳、张国荣等香港明星正是自那时起才有了具体印象。
一旦喜欢上看书,当然不忘打听哪里有卖盗版书的。有一条马路叫五一路,五一路边上有个卖衣服的市场,叫百汇市场。百汇市场往里,再往里,贼窝一样聚了一排卖盗版书的,教辅和畅销书居多,作家合集也不少,买过两大厚本,一本王小波,一本张爱玲,它们对我复读狗的灰暗岁月曾产生过神奇的滋润效果。
离开临汾十年,要说变化,变化其实并不是很大。我指的是回家的路线,坐火车,走出乱糟糟的车站,在公交站等同一路公交,转车,一路风景在观感上并不陌生。但动车有了,车速提了,公交翻新了,公路拓宽了,楼变高了,人变老了,孩子大了,曾经吃面的饭馆没了,萧条的黄河书店改换头面成商城了,手牵新娘的木子在一个夏天结婚了,又在另一个夏天生娃了。只能说,变化从来都不是突然的,却像四季轮回一样,不经意间就有了。
对于临汾这座城,我并不能够充分了解它。它在我的生活背景里映射过四年,但我对它的认识仅仅止于走马观花。而它更多是我回乡途中的中转站,匆匆旅途,望穿高岗,能让我心有所系的只是东山顶上一抹干净的云霞,那里才是能让我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的家。
编辑:张德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