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三先生传

2016-07-06 18:17:45 来源:

  

      《太原三先生传》在傅文中属“史传类”,它在质朴自然、平实深沉的风格中,显示着一种亦庄亦谐、亦雅亦谑的笔调,突现出当时知识分子层的或一情状,并折射现世的某些势态。

  透析共性

  《太原三先生传》是明末三位“缙绅”王嘉言、钱文蔚、梁檀的合传。他们都是为傅山所敬重的“非近代所易有”的人物:虽然身在宦海,却能洁身自好,超凡脱俗,出污泥而不染,这正是被作者钦慕的主要原因。王,“游宦廿余年,贫不任办美衣精食”。其所居之 “庭堂窗户不能得纸,风呜呜然”。坐椅不能成对,桌腿残缺需用“木瓦”来支。吃的是小米饭、黄咸菜。钱,为官“二年余归。归之日即焚冠带,制棺木,敛衣备而藏之,曰‘吾事了矣’……”梁,“家亦贫。旧居南关,小斋傍水”燕子结巢于壁上之琴,青青的芦鹜溪“映带”于萧索的门庭之外。作者突出地描写了他们的共同特征:生活的清贫与对仕途的淡漠和决绝而他们所神往、倾心的都是围棋、茶酒、读书、吟诗、作画、操琴……他们都是能超脱名缰利锁的羁绊、越出世俗尘海的藩篱、具有高情逸致的物质贫困而精神富有者。

  文学是客观现实在作家头脑中的反映和表现,又是作家主体意识的对象化。傅山所以选取这些人物而加以讴歌,正体现着他的一种审美理想和对现实世界中与之悖逆的情状的针砭。从作品所写的内容和情调来看,这篇散文大约写于1644年清兵入关之前。当时明王朝已濒临于大厦将倾的危局,政治极其腐败,官场丑态百出,贪污受贿成风,拉帮结派、党同伐异者比比皆是而绝大多数知识分子依然镂心刻骨于八股文,在科举制的狭路上拼命挣扎,做着升官发财的昏梦,其中利欲熏心者更不惜出卖良知,寡廉鲜耻地投权卖友、攀高结贵。傅山在此传中以满腔深情讴歌赞颂这三位高洁清贫、超凡脱俗的先辈,字面背后乃是对明末丑恶社会现实的批判,同时也是借前贤以明志,“做人应当如是”的审美理想的具体表露。

  突显个性

  作为人物的合传,既要写出人物互相之间的具有内在联系的共性,又要写出各自的个性——性格上的主要特点。这篇不足1200字的散文言语确实是游刃有余地完成了自己的艺术课题:写王先生,着重突出他 “真朴懒简”的性格特点。真朴懒简者,真诚、朴实、懒散、简省之谓也。你看他,轻财贱物,对人们馈赠的礼品毫不在意,任诸弟瓜分而去还“笑而颔之”“好围棋,终日夜不倦,亦不用心,信手谈耳”粗茶淡饭无以待客,则真诚地表示:“客待食则食些,我盖不让”因嫌郡务“烦剧”,放着西安府太守不做,却苦苦求调到边远偏僻的湖南宝庆(今邵阳),喜其地出丹砂,以满足“好道”、“烧炼”之需也。写钱先生,主要突出他“率粗健淡”的性格特点。率粗健淡者,率直、粗豪、雄健、淡远之谓也。他诗如其人“益老益健,益率益淡”他“语声极高,竟日夜不能低”他“不能饮而饮兴豪”,邀集友人聚会每每“坐过半夜”而精神益朗。写梁先生,主要突出他“孤洁秀峻”的性格特点。孤洁秀峻者,孤高、圣洁、秀雅、冷峻之谓也。他画如其人“自标一宗,要无俗气”“古书桐琴,独寤歌也”“精奉其教,日夜忏悔,不敢散逸……”

  散文作品中人物的个性描写不若小说,不能作细腻的描写。如果说小说中人物的刻画有如工笔画,那么散文中的人物描写则如写意画,只能约略勾勒其最突出、最主要的个性特征,如读素描、速写似的,在大体的轮廓中留给读者以驰骋想象的空白,使接受主体在联想、想象的再创造中获得审美的快感。傅山论文云:“高手画画作写意人,无眼鼻而神情举止生动可爱。写影人从尔庄点刻画,便有几分死人气矣。诗人之妙亦尔。”他所指的“写影人”即画人像的工匠,他们把所画的对象细细加以妆点描摹,反而使人物带了“死人气”,这便形象地阐明了神似高于形似的道理。傅山散文中人物描写得栩栩如生,个性特征如此鲜明突出,正是他“大写以取意”,追求神似而不拘泥于形似的理论的极好实践。

  傅山的这篇散文,在语言章法上也有自己的特色。其文字质朴自然,有时竟直用口语、方言,从而减少了咬文嚼字的书卷气,增加了贴近生活的现实感与亲切感。诸如写王老先生之慷慨:“诸弟遇之辄拿去,不令至老大手,遥语老大是某人者,我适急用……我荷去了也。”老大笑而颔之曰:“荷去!荷去!”“荷去”是太原方言,意即“拿去”。再如“客待食则食些”。“待”亦太原方言,是“想”的意思。傅山将百姓的口头语和方言有意识地融入自己的文字,并与全文形成统一和谐的风格,这在语言艺术上是一种创新的探索,在思想意识上是一种人民性的表现。

  独具一格

  此外在章法上,作者也摆脱了古代散文规范的约束,随意抒写,自成一格。他为人物作传,既不如《史记·列传》式地记述人物的主要经历,也不若唐宋古文家截取人物生平中一个或若干个典型的横断面表现人物的概貌而是选取人物日常生活中一些最能反映其个性特征的典型细节,散点式地加以点染、勾勒,剪影般地描画一个大致的、然而却是“这一个”的性格轮廓。他写人物,随时都将作者自己直接介入。他的“傅山曰”,并不像“太史公曰”似的对人物作总体的、理性的、概括的评价,而是旁证式地插入自己的亲见亲闻,使文章不板滞、拘限于一格,而能将叙笔与议笔随意纵横。在行文顺序上,他也极其自由、灵活,有的将人物的形貌描写置于叙述的结尾有的在写完人物的卒事之后又追叙人物生前的种种有的将人物所在的环境放在叙事的最后方才点出……然而这种变化并不显得零乱无序,而是别具一格,卓有特色,是作者力求打破行文的陈套追求创新的表现!

  太原三先生传

  太原缙绅先生,如山所亲见,则献明王先生嘉言,虚舟钱先生文蔚,皆非近代所易有。王先生昆仲八人,先生长,诸弟称之为老大。真朴懒简,好道,求烧炼之法,老而不厌。游宦二十余年,贫不任办美衣精食,然亦性不屑为此。时有宦途人所 饣鬼书仪者,诸弟遇之辄拿去,不令至老大手,遥语老大是某人 饣鬼者,我适急用,老大写报书与之,我荷去了也。老大笑而颔之曰:“荷去,荷去!”如此其常。山生平不登宦人之堂,敬先生风,以事拜先生。先生所居大房在桥头,庭堂窗户不能得纸,风呜呜然。索客坐椅子,不得有成对者二张也。好围棋,终日夜不倦,亦不用心,信手谈耳。陈生谧言曰:过先生棋,索卓子,卓子残毁不稳,唤小厮不来,自起绕地,寻支高木瓦,支之定,对弈。食时,中出小米饭二碗。黄咸菜二碟。过对谧云:“客待食则食些。我盖不敢让。”谧亦颇怪之,何遽尔尔。及看先生食甚香美不介意,以是信先生之贫之真。守西安,嫌郡之烦剧。苦求调,简得宝庆。喜曰:“是中出丹砂。”未任察罢。傅山曰:王先生晋人也。今之人何足以知之。貌朴厚而高眉秀目,须冉冉,得风如古道士。

  钱先生与王先生丁酉同举于乡,以广文复令百泉,二年余归。归之日,即焚冠带,制棺木,敛衣备而藏之,曰:“吾事了矣。从今以去,无一事可萦吾怀。”围棋茶酒,吟风弄月,寻花访竹。入夏,则三月不见客。读书抄书,时时有诗,不屑屑呕心。所得佳句,率粗健淡,率极似老杜口占诸奇句。七十以后,益老益健,益率益淡,绝不尔恤也。八十精明而没。所抄书及诗集多散失矣,稍稍存。

  傅山曰:先生癖洁,以县令居家,而见任诸地方有司,皆不知有先生,奇哉!山数数造,先生语山前辈人行事,山聆之忘 然也。先生语声极高,竟日夜不渐低,不能饮而饮兴豪。举檄笑胜后生。忆戊寅正月,先生治具邀山辈集崇善寺,坐过半夜矣,先生益神王次日有诗示山辈曰:“谁谓钱生老,犹然一酒狂。”晚年自号虚舟老人。

  太原老诸生梁檀者,先回回人。聪慧人,未曾有工缋事。年三十许前后,殚精临模古人山水人物,花鸟虫鱼,无所不造。微即不屑细曲,一味大写取意。然亦应人责,得意画极少。字不合格,而孤洁秀峻,径自标一宗,要无俗气。家亦贫。旧居南关,小斋傍水,号芦鹜斋。古书桐琴,独寤歌也。三十四年间,回向精奉其教主事,日夜忏悔,不敢散逸。山与同宿三五夜,以一床子卧山,自卧地上一席。山听之,终夜不睡,时时呵斥唤叹,如先生责让幼学者。山闻之起,深敬省如闻晨钟。乃知其教之严净,非异端也。今七十矣,而奉其教不衰,可不谓用力于仁者哉?

  傅山曰:梁君居芦鹜斋时,山恒以缋事访之。梁老辄叹曰:有登天堂法不问,乃屑屑问此?然谓山可与言,为出其教青纸金书经,制度精净,为山讲之。然大概讲之。严克微细,颇近西洋天学。而复详辨之,非西洋学也,西洋似颇叛道矣。山敬之不敢议。斋壁挂青纸画一幅,法用小李,宫殿层复,指谓山曰:“此天堂图也。”又画果树一幅,寓其教分布枝叶之相。顾壁间琴上,有燕子结巢焦尾。山奇之,为赋燕巢琴一篇记之。出斋门,而东临所谓芦鹜溪者,青渺渺然,映带乎消索门庭。山指顾曰:“梁鸾在其中哉?”遭乱后,避居西山一年,有即事诗画手卷之,山未全见也。

编辑:刘丽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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